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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遗症
  第01节

 那天早晨,我刚打开眼睛,就被几个人走了。闻不出是哪条道上混的人。他们用硬家伙顶住我的后背,麻利地将我进了面包车,把我眼睛蒙了,警告我老实点。路上没人说话,只有打火机点烟的声音。三四十分钟以后,我被牵进了这个暗间。

 我能猜到一点来头。前不久,趁着雾气不散,动植物们都发蔫的时候,我与伙计们“做”了一件大“生意”他们用战利品回家孝敬爹妈,我只有到老妈的坟上烧纸钱。不知道老爹埋在什么地方,曾经问过田甲,她说老爹的骨灰撒进了资江河,到海里去了。

 田甲的话信不得。我没见过海,把海想成茫茫的黑夜,在海里安身,算不错的归宿。

 像我这种不良少年,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,经历比同龄人复杂,不必同情,要歧视也随你的便。派出所的人,有事没事便拎我过去问东问西,我对那儿的环境比自己的身体还熟悉。与他们合作的次数多了,配合起来,很顺他们的意。不过,他们见到我也烦,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没什么期待了。听听这些无聊的话:叫什么名字、住哪个片区、多大岁数,有什么前科等等,都是些明知故问的东西。除了年龄数字的变化外,我的回答都是一样,包括语气,正确得令他们频频点头。在这些问题上,吃了不诚实的亏,那才叫蠢货,想混得溜一点,只有求上天保佑遇上比你更蠢的人。

 坦白说,没有比问话更令人犯困的了。条件反,我一进派出所就哈欠连天。当然,不排除环境单调的缘故。就那么点空间,还了四条腿的静物,两条腿的动物,搜搜刮刮算一下,就是一张桌子、三把椅子、他们和我,外加吊在桌子中间的灯泡一个,黑垢旧茶杯两只——那是他们用的。如果说漏了什么的话,那就是地上的烟头,屋子游的烟雾。他们的眼珠子像夜里觅食的老鼠,除退缩敏捷以外,还不知疲倦。

 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,我会绞手指、挠、抠鼻孔…后来戒了,老实得像一截木桩。配合一些温驯、无辜与少年的天真,甚至表现出敬畏与信赖。这样一来,我便有在灰墙上找乐子的余地——玩玩自己的影子了。不过,一旦被发现,他们就把灯泡得天旋地转。他们的动作是善意的,我偶尔会对撒谎感到不好意思。我们不是敌人,只是游戏伙伴。

 眼下这间暗室,比派出所更单调。局面差不多。有一把椅子,看上去该我坐,我坐了下去。房间里除了墙壁,没什么看头。地上没有烟头。也没人喝水。有时连喝水的嘴都会消失半天,把我晾在屋子里。屋子里的灯,要么不亮,亮起来就白花花的,就像夜里的汽车面开过来。我差点没扛住。是年龄帮了我。他们可能意识到,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年,本身就欠体面,如果还用点什么手段,就更丢脸了。

 他们留下两个人对付我。一个长条,一个短促,像被随手捏出来的模型。他们自己倒不觉得,慎重地移动各自的身体,像对待小心轻放的易碎品那样,安放在适当的位置。

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。胖的那个看起来蛮舒服的,他有一具营养不错、听从自己操纵的身体,肤很白,脸上安了一只慈祥的大鼻子,鼻孔大得像参观的博物馆。

 与大鼻子相比,瘦的那个身体像被砍掉了一半,暗黑的脸上,有一种巨大的责任感,也像是在强烈思念那被砍掉的另一半身体。我很快发现他的习惯,他隔一阵便两肘夹耸一下,很畅。他把我神经质了,每次当他耸完,我就要等待他下一次的动作,根本无法集中精神。

 我私下叫他竹笋。他瘦得像竹子,又那么喜欢耸。益话里面“笋”和“耸”的发音相同。值得一提的是,大鼻子和竹笋,似乎是受过专门的组合训练,配合起来出奇的默契与协调,一静一动,一唱一和,活像双剑合璧的武林高手。

 大鼻子埋头看材料。竹笋那张责任感很强的脸,顽强地正对着我。

 大鼻子像大象足水那样仰起头来,熄了灯的“博物馆”里两团漆黑。他用怀疑的口吻,对我一系列的真实情况提出了疑问,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到我的材料。

 大鼻子侧脸瞟我,说:“田由是你的真名?”我说是我的合法老爹取的。大鼻子一听,好像要笑起来。竹笋调转笔头敲敲桌面,警告我放严肃一点。大鼻子继续盘问我的年龄,他认为我应该有十八九岁。我说我真的是十六岁,没爹没妈的孩子,容易显老,这很正常,可惜不能把我老妈从棺材里揪起来作证。

 竹笋受到启发似的,忽然问我:“你母亲叫什么名字?”

 我故意出那种死了老妈的难过相,心里想,×你妈妈,真没意思,老妈叫什么名字,跟你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。

 大鼻子摊开脸,笑得很厚道:“你要老老实实回答,他这个人,很有责任感的。”他故意把“责任感”三个字说得特别用力,像给印刷字体加黑。

 我靠向椅背,打了一个哈欠,说,这个我看出来了,不就是要老妈的名字嘛,又不是贞。我把老妈的名字说出来,迅速打量两人的表情反应,也想到竹笋该耸了。竹笋好像听到指挥似的,果然两肘夹来了那么一下。

 我松了一口气,心里舒服起来,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。我说,多年前,我老妈被我老爹毒死了,老爹被拉去毙了,我还有个姐姐,她叫田甲,是县精神病医院的护士,长得好看呢。

 竹笋一直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,好像紧牵着一头什么牲口,听到这里,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诚实,心肠软了,便松了缰绳,放牲口到江边饮水、撒、蹶两蹄子。

 不知道竹笋有什么毛病,手心直淌汗,一不留神就了笔记本,所以,他除了偶尔耸那么一下之外,还要频繁地用巾擦手,比任何人都要忙碌。这跟他脸上的责任感倒是一致。与我的从容相比,他更像受审的犯人,说实在的,我有点同情他了。

 第02节

 这场面有了点意思。在竹笋把手擦干净之前,我一段话,给你讲讲益县城。不用问,我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在这里了,再往上数几代,也不一定能攀上什么皇亲贵戚。这个地方,没什么好玩的,也没什么看头。乡下的池塘不少,多半种了莲藕,夏天荷花热闹,菱角好吃又扎人。村里的茅屋很多,青砖瓦屋也不少,飞狗跳的很太平,没有政治风波的袭击。我知道说“政治风波”是因为我老爹的关系。其实我也不了解那段历史,老爹从不和我谈这些——老爹死时,我还小得很。这个慢慢再说吧。至于益县城的特点,我一想,便想到松花皮蛋之类的土特产去了——的确有那么点意思——皮蛋壳剥了,竟能看见一朵一朵的松花——这是我小时候感到最奇特的事情。

 大鼻子顶着“博物馆”上厕所去了。你别去猜他撒时用不用手去扶,他烟囱一样的两个鼻孔,肯定是成倍地卷进了秽气。我说远了,我想趁这机会告诉你们的是,我打八岁起,就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从此不留半点益口音。听过益话的人应该知道,益话听起来,像开动手扶拖拉机,不用卷舌头“地址”说成“地此”“湖南”就是“吴兰”那时学校老师上课都用益话,连朗读课文也不例外。我从一年级开始悄悄学习普通话,经常看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,暗自练舌头,我天生会模仿。我跟所有人都讲普通话,老爹老妈羞愧得不敢抬脸走路。那时候我不说“×你妈妈”之类的口头禅,比小姑娘还要干净斯文。应该说,老爹还是遗传了一些优秀品质给我。人家以为我的普通话是老爹教的,这里我正好澄清一下,我老爹跟随主席,喜欢主席的语言,主席的腔调。

 我对父母的事情,远不如田甲了解得多。田甲比我大十岁,像我老妈那辈的人。

 我这么一说,想起了一些七八糟的事情。例如,我老爹、老妈、田甲还有我,唯一共同干过的一件事,就是一起吃饭,我们家总像是在谈判,老妈和田甲一方,老爹和我一方。不扯远了,大鼻子和竹笋已经各就各位,竹笋耸了那么一下,坐定了,马上要用严厉的眼光拴紧我了。顺便说一下,大鼻子质疑我,就是因为我说普通话,他认为我不是益人,他还忍不住夸我普通话讲得好。我不是外地人,也不知道外地的样子,连长沙都没去过。

 “请问…你们去过韶山主席的家乡吗?”我想跟他们聊点什么。大鼻子忘了拉子拉链,红内扎眼的。我考虑要不要提醒他。但一会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,因为这个出红色内的特殊窗口,可以供我不时消遣一下。

 显然,我的问题把他们难住了。大鼻子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。竹笋眼珠子转了几圈,在原来的位置停下来,脸上的责任感里拌了一些羞涩,迅速催生出一个新鲜的品种来,就像杂出来的水果,说不上名称。

 “我见过…主席。”大鼻子好像大病了一场,声音和身体很不协调。我知道,他正在我这样的少年面前挣面子。我故意表现巨大的惊讶,完全不在意夸张表情使我看起来狰狞,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大鼻子。

 大鼻子见我上钩,慈祥地笑了:“文化大革命时期,懂吗?比你成为一粒子的时间早多了,小鳖。”他叫我小鳖,仿佛还摸着我的脑袋,手指像一群笨猪崽。

 “文化大革命,我知道呀。听说去哪儿都不用花钱买票,比现在好玩。”我对文化大革命一点也不了解,只知道死了很多人。这本来是我老爹的职责,他到死也没有提过半点“文革”的事。

 这时,一直沉默的竹笋,脸上杂出来的新品种弹出了叶子,开出了花,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,他把这果实挂到我眼前:“老实说,你父母怎么死的。”

 第03节

 ×你妈妈,让一个孤儿来讲父母的死,缺德,这跟你们的事情有关系吗?我在心里骂。其实我蛮高兴的,他们扯得越远,越不能获得什么有意思的东西。可能他们也有点疲软,失去在我身上寻找信息的耐心,想就此消磨时间也不一定。我看见竹笋摆好了记录的姿势,手指尖又钝又圆,比手指本身大了很多,就像五个长着大头的小弟弟。说句公道话,我不得不承认,竹笋是完全称得上可爱的人。我保证搜肠刮肚,翻出对老爹老妈的记忆,足竹笋那群长着大头的小弟弟。

 你也听听吧,我正跟你讲的故事,少不了这些内容。记不太清楚了,大约是十岁的时候,我还在学校呢,突然接到老妈死了的消息,老爹在老妈碗里下了毒,他被抓了。在精神病院当护士的田甲,对我用三句话概括了这件天大的事情,还说她告发了老爹。老爹不久就被判毙了。

 毙犯人那天,人们兴奋得像是过节,到处议论纷纷。我朴实诚恳的老爹,在“文革”中当过革委会主任,春风得意了好几年。但是“文革”结束后(也许没结束)老爹就装病退职了,离开了学校,进山里砍楠竹,编做桌子椅子,或者小动物。我记事起,老爹就是一个民间手工艺人了。他的脾气很倔,除了沉默,就是暴力,得家里气沉沉。我后来听到老爹当革委会主任时的事情,比如老爹毁掉了别人的前途,结了不少冤家…还有人说老爹趁机夺人子——我不相信这个,这是对老爹的污蔑。也有那有名有姓的事,说老爹把一个姓张的画家整惨了。原因是画家在乞丐的下巴画了一颗痣,老爹认为他侮辱主席。

 刑场在资江河边的荒地里。我不知道,田甲怀着什么心情去看老爹吃子儿。她那天脸色平常,两眼冷漠,临走前,把老妈遗像中的笑容擦得透亮。老妈十八岁生下姐姐,她们像姐妹一样,姐姐似乎对老妈的爱情了如指掌。她们对我隐瞒的秘密远不止这些。我想问点什么,田甲便对我出敌意。作为家中各自孤立的人,我唯有与喜怒无常的老爹努力结成同盟。

 执行毙那天,很多学校都空了,我的学校也不例外。为了占到最好的观看位置,很多同学带了干粮,大清早就出发,往资江河边的刑场赶。那一天到处都是人,蚂蚁窝一样。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刑场的具体位置,跟着别人瞎转。老妈死了,老爹被抓之后,我不去学校,也没人管了。没多久,我就混上了城里的不良少年,起烟来。我那天也去了刑场,纯粹是不想让同学看不起。他们基本上都看过毙犯人,没看过的低人一等,错过了更会遗憾终生。他们说,当子儿冲进身体里时,能闻到香,像八月十五的粉蒸排骨。我熟悉这种味道,粉蒸是老妈的拿手菜。每年中秋,老妈在选上十分用心,每次都要跟屠户磨嘴皮。我对死了解不多,甚至不相信老爹会死,我相信他会灵活的就地一滚,躲过子弹,在晚饭时跨进家门。

 那天淡雾弥漫,空气,资江河水平静无波。荒地的茂盛野草被踩成泥浆了。我立在重重叠叠的背影之后,感到老爹像星星那般渺茫。看不清十米外的景况,雾仿佛铺到了世界的尽头。我晃了很久,始终在人墙之外。似乎每个方向都朝向老爹。响时,我的身体一震,仿佛击中的是我。我没想到真正的声那么沉闷,沉闷到愧对于我的想象。天空绽开一朵蘑菇云,像一头野兽。茸茸的胃被蘑菇的纤维纠。我想呕吐。连续响了四。不及我那把打鸟的弹弓声音清脆。有一小会儿的寂静,接着人群动起来,发酵似的膨。我被挤到边缘,挤到老爹牵我走过的街道。街上一个人都没有。汗水或雾水,从我的发梢往下滴,落到街面,砸起软韧的声音,听起来是黏稠的、透明的。

 老爹中的情形,我是听田甲描述的。她对执刑者说,她是犯人的亲属,她受到特别待遇,被安排在一个无可挑剔的角度观看,就像在角度很好的软座包厢舒服地看音乐剧。她说你老爹被蒙了眼睛,身穿灰色囚衣,因为双腿发软无法站立,几乎是吊绑在一棵柱子上,身体抖个不停。我听得入,没有在意她用“你老爹”的说法。她用得意的眼神了一下我的表情,接着说道,响时,你老爹好像被人捅了一拳,身体一弹,血立刻汩出来,衣服上就暗了一大块。她说的和电影镜头表现的完全相同,我确信无疑。老爹隔了多久绝气,田甲不肯说,我脑海里却留下口的青烟,像是由某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。我后来对田甲说,老爹本来可以不死的。田甲却回答道,死了了了。她说了很多个“了”字,就像山谷的回音那样,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。

 第04节

 你看到了吧,竹笋耷头睡着了。要知道,我老老实实地讲老爹老妈的死,并不是为了听竹笋打呼噜。我希望引发他们的回忆,最好是大谈“文革”的事。根据他们脸上的皱纹与那股经受过什么的眼神,我猜测“文革”时期,他们应该有不平常的经历,或者别的什么不愿提起的事,如果能听他们说上一阵子,我愿意掏出身上那包上等雪茄给他们。大鼻子在屋子里走动,脚步轻得听不见,他是怕惊醒竹笋吧?有大鼻子的这份体贴,我觉得竹笋一觉醒来,应该会变成胖子,胖得像大鼻子这样,靠一双玲珑秀气的小脚,温驯乖巧地支撑那一身肥

 我停止说话。大鼻子仍在走动。他一定在想他自己的事情。我也疲乏了,口渴得要命,打算闭上眼眯一会儿。我不觉得我睡着了,似乎是刚闭上眼,就受到包子香味的强烈刺,打了一个很响的嚏。竹笋被我的嚏惊醒,脸茫然。小桌上摊开几个白塑料袋,分别装着花生米、腌萝卜和凉拌松花皮蛋。大鼻子正口包子,对着啤酒瓶费劲地嚼咽。竹笋迷糊糊拿起了筷子。他吃东西时还是一脸责任感。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。房间里拉掉灯就一片漆黑。如果允许我夹一筷子,我很想把青皮黄心的皮蛋,连同红色剁辣椒一起扒进嘴里。他们嚼腌萝卜的脆响,让我感到自己的牙齿闲得发慌。食物填进他们的肚子里,我越来越饿。我想起小时候,老爹每个月发了工资,都要做一回小笋炒。眼前的食物,与老爹的小笋炒一样遥远。我很久没吃东西了,我感到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年。

 算了,让他们吃撑死,我还是给你说我的故事。我老妈就那么死了,丧事是田甲一手办的。当时,老妈的灵堂占了半条街道。那几天的雾气很重,看不见天。我好几次觉得老妈的影子在雾里晃动,像鸟一样寂静。做法事的通宵达旦,把死人的消息传得更远,他们还装腔作势地唱哀痛的调子,哭得死去活来。田甲在老妈的丧事上,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与悲伤,她好像生来是为老妈办丧事的,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成,远远大于她当时的年龄。那个靠吹唢呐挣钱谋生的,在换气转调之余,对田甲发出赞美,甚至希望能在老妈的丧事期间,凭吹唢呐的技术勾引田甲,于是几乎吹炸了腮帮子。

 老妈一死,我便忘了老妈的样子。老妈的遗像我看着陌生。我甚至不太知道,怎么悲伤。花圈上的花朵开得很。不知道哪里的土壤,能养出这么肥的花朵来。老妈突然拥有这么多花,不知道她喜不喜欢。黑的白的红的绿的,司空见惯的稀罕少有的,密密匝匝,都围着她开了。有一朵脸盆那么大的白花,开得很愤怒,在灵堂的中间,像一朵白色的蘑菇云,花瓣白得堆了雪,仿佛掐一下,便会手粉水。所以,我脑海里突然显现我的婴儿时期,想起了老妈的房。在老妈的怀中,老妈的房就是一朵花,洁白的、永不凋谢的花。现在这朵肥硕的白花面前,我的大脑像婴儿一样清澈单纯,像雾一样混里混沌。老妈的丧事期间,我唯一的事情,便是数那些花。老妈下葬时,那些花都点燃了,是我的哭声将它们化为灰烬,风将那种不到水的婴儿的绝望哭泣带到丛林,上枯萎的枝头,来年弹出新叶,开出鲜花。

 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。有时梦见老妈死于堕胎,像一条母狗那样,垂死的时候,那弥留的眼神却充柔软的力量。我梦见老爹吃人,梦见田甲对老爹开口冒出红色的烟雾。老爹中弹倒地,脑袋在地面砸出圆坑。大雾瞬间噬了他。等找到老爹时,他的脸已被野狗或者什么东西啃得血模糊。

 每次梦里醒来,我都想与田甲打架,想揪住她的头发,将她固定在某个北风口,将她风干。只是人们常说,田甲与我将相依为命,她是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点瓜葛的人了。

 老妈死后,夜里厨房总有异样的动静,像是老妈在下厨做饭。半夜里水龙头突然哗哗地淌水。灯自己亮了。窗户弹开了,冷风灌进来。我胆战心惊,田甲则从容不迫,合上窗,闭了水龙头,瞟我紧抠鞋底的脚趾头,脸上散漫的雾气,覆盖了她的黑眼睛。

 我每天夜里睡不着。我感到老妈无所不在,她在角落望着我笑,朝我打手势。在黑暗中持家中一切。家里出奇地干净、整洁、静寂。家里就是老妈的灵堂。即便是在学校,女老师的衣裳,也静寂得令我心中发冷。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。某一天,我完全不去学校了,也不回家,而是去了另一个县城当童工,后来什么也不干了,只想无恶不作,却总是心慈手软。老爹被毙那天的浓雾,使我从此两眼眯

 我老爹不希望被人了解,甚至对于我——他唯一的儿子,也是这个态度。老爹偶尔有快乐的时候。某次我在全县朗诵获奖,戴了大红花,老爹笑得很腼腆。老爹希望我考大学当新闻主播。我生日那天,老爹以罕见的温和给我买了新衣,我坐在老爹的自行车前,招摇过市。以后,老爹总是一边刮竹篾,一边听我朗诵。刮竹篾的声音很细脆,老爹很慈祥。刀片下的刨屑像花骨朵。我一度以为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子的。不过,我老妈的反应不冷不热,她对于梳出圆润的发髻兴趣更大。田甲的目光是阴冷的,她故意出很大的声响,干扰我与老爹的和谐相处。我嫉妒田甲与老妈的亲近,她给老妈梳头,那双富有计谋的手,因犹疑显得更从容,突起的骨骼使她的手指修长而世故。她身穿老妈的蓝花对襟短袖小袄,领边袖口,到处空空

 有时候,老妈在昏暗的镜子前,往腋下涂抹明矾遮掩狐臭,下垂的子不失水分。我以为明矾是冰糖,偷吃了一回,舌尖上留下一股怪味。老妈将这个特定的姿势遗传给了田甲。田甲也依赖明矾,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明矾时充骄傲,斜乜我,眼睛里伸出鞭子。田甲一直仇视我,有一回她在洗澡,我只是经过浴室门口,里面便飞出半截红砖,砸中了我的大腿。

 老妈说她的益话。老妈对我近而不亲,像母对待小一样简单,保证我饿了有饭吃,困了有睡。老妈的心在田甲身上。她们经常说悄悄话,如果我或老爹出现,立刻打住,像沉默的昆虫,头角碰触,再各自爬开。房间的过道狭窄,田甲不和老爹说话,只是侧身让道。墙间的蜈蚣虫爬得很快,步伐齐整的脚步十分壮观。蜘蛛吊在半空中秋千。我不知道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,墙砖像老爹的牙齿,有层黑垢。窗户的玻璃裂了,老妈在冬天蒙上塑料。生锈的图钉,在老妈的眼里生锈。春天照旧开花。田甲的虎牙越长越尖利。智齿顶穿了她的牙龈。她拔掉它,血淋淋的扔到瓦顶上。

 我们的房间都很简单,那些陈设使我们看上去从不睡觉。我们像四个幽灵,影子在墙上穿梭。老妈热衷于储存南瓜、冬瓜,她将它们底下,像一个个人头。在深秋前绝不想起它们,直到蔬菜断季的时候,逐个摸出来卖了,留下一两个自己吃。有时一刀下去,会切出一窝没长的幼鼠。田甲收养它们,玩它们,通过透明的体,查找内脏的位置,将它们一个个玩死。

 田甲是个怪胎。有一天,我在街边用弹弓打鸟,准确地说,是教小孩用弹弓(我已经懂得羞涩,主动放弃了这项娱乐)。麻雀停在电线上。天色越来越青,就像浸在水里的灰布。灰布中,冒出一蓝一白两个影子,蓝的在前,白的在后,脚底无声,像轻功超绝的武林高手,一路狂奔。蓝影子那双污浊的赤脚从我眼前飞快地划过。他头发凌乱,嘴里嗷嗷怪叫,把麻雀惊跑了,还吓愣了孩子。白影子呢,紧追不舍,快要追上蓝影子,便主动慢下来,与蓝影保持距离。白影子帽子歪了,白衣服很脏,光着左脚,右手提着一只高跟鞋,气吁吁。这时,前面的蓝影突然调头,直白影。白影以更快的速度掉头就逃。于是,白影子在前面,蓝影子在后面,朝来的方向狂奔,突然出现那样,突然消失了。

 田甲像一个陪练的运动员,和她的病人在街上狂奔。我乐于看到这种景象。她以这种方式跟紧病人,并将他引回医院,有时要追赶、奔跑一个下午,直到医院更多的人赶来协助。我曾经见过病人追上田甲,先是张嘴咬她,接着一阵癫狂暴打,然后坐在马路边发呆,接下来,田甲鼻青脸肿地抄起一条木头打病人,打得手臂发软,病人纹丝不动。

 第05节

 我被人推了一下,身体一弹,跌倒在地。×你妈妈。最恨睡觉时被人醒,我差点骂了出来。大鼻子在我身边徘徊,竹笋坐在原地,脸责任感。桌上根本没有什么腌萝卜、松花皮蛋,大约是他们吃完,并清理干净了吧,连一小片也没给我留下。

 “小鳖,做梦了?想姑娘了?”大鼻子捏牙签在嘴里捣鼓。我感到他身上的匪气有点藏不住了。我害怕氓恶,我情愿落到警察手里。你不知道我生长的这个城市,没什么消遣,打打杀杀的家常便饭,当然人头落地的机会不常碰到。街道到处是坑。汽车像瘸子那样一瘸一拐。车牌永远糊着泥浆,辨不清号码,和老房子一样,模糊不清。街上的灰尘很大,下雨全成了黑泥浆,一脚踩上去,便发出和姑娘亲嘴的声音。

 大鼻子催我讲田甲的事,他说精神病院的护士,一定被精神病人强过。竹笋庄严地点头附和,好像他就是那个事实。我只想早点结束越来越无聊的谈话。我口干舌燥,如果不是为了跟你把故事讲完,我绝不会跟大鼻子他们嗦下去。我已经厌倦了他的“博物馆”竹笋的大头手指也没意思了。我想看到别的景,比如马路边的树、驴粪、配的狗。呆在屋子里,像上了链条的狗。

 一起听吧。田甲哪年结的婚,我忘了,嫁的男人叫丑臣,我见过一两面。我没有参加田甲的婚礼,或许是因为年纪小,不记得。田甲与丑臣的关系,跟虚构的一样,一没见他们出双入对,二没见田甲提丑臣这个人,嘴里也蹦不出半点丑臣的事。

 田甲感得像只兔子,竖着两只小耳朵,听到细小的声音,身体都会一震,一缩一弹的身体,像在跳一种奇特的舞,用田甲的医学术语来说得难听点,是搐,或者是痉挛。

 田甲医院的病人,病情有轻有重,据说不少是在“文革”时期发的病,有的人自杀了,有的人在这里疯疯癫癫的打发日子。有人靠政府的钱治疗,有人是子女混得富贵了,钱没地方花。还有病人和我老爹有点瓜葛。我老爹早死了。这你知道。

 从外表看,这个医院有点像闹鬼的房子。招牌是红色的,字都缺胳膊少腿。外墙上爬了青藤,窗户裂开很多,透明塑料胶布贴了好几层,风还是能窜到屋子里。从窗口经过的白衣护士,就像一道闪电。病人有时会在窗前站一整个下午。医院里夜半三更传出的嚎叫更是可怕。

 说到这儿,我看见大鼻子在与竹笋低声交谈,竹笋点了三次头,头点得缓慢,拖泥带水,最后,还侧过头瞟了我一眼。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决定,应该不是把我砍了剁了做成包子吧。我一身骨头,没油没膘的,吃起来肯定不合胃口。我这么想时,有点害怕了,如果我死了,就失踪了,人间蒸发了。田甲是不会报案的。我有什么理由保守她被强的秘密。当然,我没有亲眼看见,只能转述我听来的。

 据说吧,田甲到精神病院工作不久,十九号那个时好时坏的病人上了她。这个人清醒时,对人很温和,还会追求护士,疯癫了见人就打。有一天,田甲当夜班,病房情况正常,她伏在桌上打瞌睡。突然,十九号病人冲进来,抱住了她。田甲挣脱,边跑边喊救命。喊也没用呀,一起值班的另一名护士吓得往外跑。田甲被到女厕所,就没路走了。当其他人赶来的时候,十九号病人已经把她强了。医院命令,所有人对这件事严格保密,违反纪律的一律开除。医院特别照顾田甲,安排了护士陪她,安慰她,还让她休了假,到北京长城、故宫等地玩了一圈。其实,田甲并不像他们担心的那样伤心,她拿着医院的差旅费玩得十分尽情。后来,只要谈起强,她就两眼放光。

 现在,大鼻子和竹笋的眼睛也放光了,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,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奇特的事情。哥们儿,有点好玩了不是?别怀疑,绝对不是瞎编,田甲那种女人,在精神病院呆久了,已经搞不清楚什么叫正常了,拿针管见人就想扎,扎上瘾了。被强,她兴奋的呢,神气活现了,她这只闷罐,终于发出了硬币撞的声音,快活着呢。

 我给田甲的事添油加醋,期待大鼻子和竹笋提些问题,我再搬点情的东西足他们。不过,他们没有就此发表意见,收回目光,又埋头低声交谈起来。这让我感到没有意思。他们将我关起来的目的,难道就是要我这样毫无目的地一直说下去?他们太不了解我了,我就是从十六岁一直说到六十岁,也不可能透一点有关案子的信息。真的没意思,我想耷下脑袋睡一会儿,竹笋用笔头敲击桌子“接着讲,想起什么讲什么”

 我勉强提起精神,×你妈妈,真想一觉睡到共产主义社会。我接着讲,田甲的事,我知道的并不多,要命的是,我说的话越来越真实(除了警惕案子),我发现这是一条发渠道,我干嘛不全部说出来?田甲那个女人,她在医院那座神秘的城堡里和病人一起生活,睡在狭小的办公室里,很难说她不和病人搞。以前,我以为医生干的是屠夫的活,把人拆散、组装、拼接、剔除腐烂的部分、修补损坏的器官。田甲进医院当护士后,我甚至还问过她,她呢,只是轻蔑地翻了我一眼。我总在她的白大褂上找血迹。田甲的手指白得像死人的。吃饭的时候,我会偷看她的指甲,看有没有什么沫或血污。我后来才知道,田甲的病人的体都健康得很,也不是那种哪里发烂,哪里肿,只是脑子有病,那种精神上的病,一发作,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摆的傀儡那样。

 田甲从家里一搬走,我们那个家便彻底空了。空了的家,像被砍了一刀的伤口,我很少去管它,我知道它自己会长疤。那谁谁谁说,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只是我老爹老妈散得早了一点。散得早不是他们的错,文化大革命时,散了多少呀!自己沉到湖里的,扯绳子吊死的,劳动累死的,病死的…剩下的在田甲的医院里,趁清醒时和护士调情,跟散了没什么区别。去年,或者是前年、大前年的冬天,我第一次到田甲住的地方。去她那里干什么,我不记得了,是老妈的生日或者祭吧——要不,我找她干什么?老爹老妈死时,我都没有依赖她。夜夜发恶梦,学也不去上了,跑到桃花江边当童工时,也没见田甲去找我,求我回学校念书。她自己快活,嫁人啦。她还恨我,她凭什么恨我,我不就是老爹的儿子嘛。学校本来就没什么意思,头天离开它第二天就忘了,和人们说的不良少年一起,抽烟、骂娘、江湖侠义,自由得很。

 说一件我刚混社会时的事情。我遇到一个不要脸的老板娘,吃人不吐骨头,我讨厌她肥头大耳的样子。她榨取工人的血汗钱,用很下的眼光看工人。我特别想有一天放她的血,她的脂肪,风干她水汪汪的心思和那身粉皮

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,脚趾头都起了冻疮。老板娘将箱的棉袄、衣拿出来,发给我们这群童工保暖,把我感动得惭愧了,正打算替老板娘干好活时,保暖服被按每件每月二十元的价格收取租金,直接从工资里扣除了。真是哑巴吃了黄连。我突然想起老爹老妈,差点哭了鼻子。我这只庭湖的麻雀,天生不怕风,知道哭没有用,受了委屈就得跳起来,我一跳便跳上了老板娘的办公台。我告诉老板娘,如果她收扣租金,我就揭发她是日本人的野种——老板娘是被日本人强后留下的种,我清楚得很。老板娘不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,她不敢辩驳,又怕我上当地氓混混捣了场子,老老实实退回租金,还破例让食堂加了一餐。后来老板娘常与我套瓷,有一回问起我老爹,我说他死了。她不死心似的,又问我的老妈,我答她死了。老板娘的脸上漂浮油花似的同情,只消一张纸巾,便收得一干二净。接下来,她对我的感情,还是像我的伙食一样,清汤寡水。这没什么,我早就知道,她是个伪善的资本家。

 第06节

 还是说田甲嫁的那个男人吧。丑臣真的很丑,脸上到处是坑,比益的街道还不平整,不过,每一个坑,都洗得干干净净,衬衣领子也很白,看人说话不温不火,不紧不慢,吐词很清楚,很有文化的样子。他蛮有绅士风度,实话说,丑臣这样的男人,益小城不多。我活了十几年,只见过这么一个人,把益话讲得那么文雅得体。红薯藤上结出西瓜来,他是天才呀,和我一样。不是我自夸,我至今没见过舌头卷得我这么好的。

 男的找对象,都喜欢田甲这样的职业,还有什么教师啊、国家公务员啊,这也许是老妈叫田甲当护士的原因吧。田甲不时灵魂出窍,她身穿白大褂,头戴方角护士帽,神气活现,那些病情好转出院又复发的人,重新入院时见到田甲时,鼻涕眼泪全来了。田甲给他们穿衣、讲故事哄他们,遇癫狂不止的,田甲会给他一针,让他一觉睡到上三竿。田甲既能忍又暴,发起怒来,心里就像埋了一个炸药包。

 去田甲家时,要从桥南到桥北,过益大桥,中途经过裴公亭。不知道裴公亭有多少年的历史了,反正我生下来它就存在,但我至今没上去看过。这像我和田甲的关系。童年的某一天,经过裴公亭时,老妈曾对我许愿,来年“六一”儿童节带我上亭子,只是第二年,我和老妈都忘了此事。后来,田甲的病人从亭子顶上跳楼自杀,亭子的门便锁上了,没两年又开了锁,一切照旧。亭子经历了岁月风雨,多少年都不修葺,外壳蒙灰,门窗油漆剥落,越来越像躲藏鬼魂的地方。

 雾一天到晚都不散,总是刚天亮的样子。资江河上面滚着烟波,挖沙的船隐隐约约停在江心。看不清江边的灰暗建筑。航运灯塔的红色亮光染红了雾。好像能闻到血腥。这是我从田甲家的窗口看到的。我和田甲没什么好说,只有一枝一枝地烧烟。她呢,像老妈那样盘起头发,发髻上横着老妈的浸绿色玉簪,在一边若有所思。我搞不懂女人们的事情。烟盒空了以后,我挑捡了几个能的烟股,点燃再几口。

 就这么着,我感到自己坐在那里,慢慢地长成了一个男人。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滋味,没什么意思。我的确想和田甲谈谈,老爹老妈死了,活着的,看在死人的份上,真诚一点吧。

 田甲突然说起了死去的老爹。我愣了一下,生怕她嘴里吐出令我吃惊的东西来。她讲的是老爹被毙的情景,与以前的说法完全不同。她似乎很痛快,很过瘾,眉梢抖动,按捺不住的喜悦。她说,你父亲站得笔直,根本不需要在他后背捆上木板,他是个不会腿软的杀人犯,对我母亲辱骂不绝,他还说,再给他一次机会,他还是要毒死母亲,母亲非死不可。田甲好像在撕咬什么东西,两排四环素牙齿,显出前所未有的刚硬。她说,你的父亲心太狠,我的母亲一辈子都在熬。

 你听糊涂了吧?我不认为“你的父亲”与“我的母亲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,我们家从来都是两派。我对田甲说,那是他们两公婆之间的事情。田甲有一张苍白的脸,结婚时也没有红润过,这时却红了。她暴地瞪了我一眼,我以为她想动手打人。她只是抖着手服了几颗什么药。等脸色恢复苍白,接着说,你的父亲,不是我的父亲。

 田甲说出这种气话,我一点也不吃惊。她干嘛要说这种话,我也没兴趣追问。我一向不相信她的话。我看到窗外的雾,突然浓了很多,雾气肯定涌进来了,能闻到很酸的气味,好像江中漂着一些陈年腐尸。跟田甲谈点什么的兴致消失了,接下来,比我现在坐在这个屋子里更难受。我四周扫视,看看田甲是怎么生活的。屋子里光线阴暗,好像天马上就要黑下来。灰墙上挂着老妈的遗照。老妈笑得明亮,牙齿洁白,瞳仁里聚着亮光,好像随时会朝我眨眼睛。田甲继承了老妈的好,不说话时,有一股冷漠的忧伤,我还是有点想亲近她,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。

 她穿着老妈的旧棉袄,蓝底白花,两只手笼在袖子里,好像当她出双手来时,手里会握着什么利器。我记得,当老妈穿着这件棉袄时,我是爱老妈的。我在这件棉袄的袖口上抹过鼻涕,用它的襟摆擦过嘴巴,从它的衣兜里掏出过糖果。当某一次老爹将老妈打得遍体鳞伤,老妈一个月没回家,我很想念老妈。

 我的脚趾头冷得发疼,在屋里走了几圈。想起有一年冬天,河里结了很厚的冰,我砸了一块,用嘴巴对着冰块吹个眼,用绳子穿了提在手里。老妈照片的玻璃早裂了,我知道她一直想换一块好的,便用手上的冰块把老妈骗了。现在想起来,我有点难过,老妈活着时,我什么也没为她做过,还有老爹,他死得多么寂寞啊。我又问田甲,老爹埋在哪里,该去给他烧点纸钱。田甲说他火化了,骨灰撒到江里喂了鱼。她像北风扑向树叶那样,冷笑着说,你的父亲,毁了我的母亲,毁了我母亲的生活。

 田甲又一次强调“你的父亲”我终于感到某种混乱。

 因为冷吧,田甲的牙齿磕碰,发出细碎又清脆的声音,在地窖一样寒冷的屋子里飘。我呢,脑子混乱,继续在屋子里转,像一个打算择机行窃的惯犯,扫视了田甲的家具摆饰。我看见了老妈朱漆剥落的梳妆台,铜质拉环锈迹斑斑,老妈穿过的平底绣花鞋,整整齐齐地摆在夹层上。我几乎怀疑老妈没有死,她还在这里生活。我没办法再呆下去了,将雪茄烟头在田甲的灰墙上碾灭,抛在地上,一头钻进浓雾之中。从田甲家出来我就病了一场,其间我去了老妈的坟头,我问了老妈许多问题,在杂草枯黄的坟堆上睡了一觉,醒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,田甲的家里没有丑臣的痕迹,也许她并没有结婚,也许他们早就离婚了。

 第07节

 在大鼻子和竹笋的挟持下,我去外面撒了一泡,周围看不到什么,雾里头有股荒凉。×你妈妈,第一次被人押着撒,好别扭,我花了蛮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干净了。我儿没打算逃跑,我不喜欢过躲躲闪闪的日子。我有办法,让他们彻底死心,相信像我这样的不良少年,胡乱的小混混,干不了什么大事,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。

 不知道在房子里呆了多久,走到外面,才发现空气真的好,打个颤,脑子一冷,疲劳就消失了。人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东西,现在,我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撒,就是一个意外。如果要让这种意外变得更有意思一点,那就得顺着这条道,慢慢往前探索。你也这么想吧。你不如跟我一起想象,被雾遮掩的不远处,应该一大片树林,灌木丛,虫吊在叶子上秋千,被黑嘴乌鸦一口啄了;黄鼠狼收起猎作揖;大黑蜘蛛连夜赶织捕杀的网;蛇在地上装死…还有更多动物互相设置的陷阱,我都知道。

 大鼻子和竹笋聊了几句,他们对我越来越漫不经心。他们不放我走,似乎是在等更上一级的命令。在他们推我进屋前,我敞开肚皮,想一口新鲜空气,却闻到一股松花皮蛋的臭味,是大鼻子在草丛里拉了屎,他这次拉上了子拉链。

 我感到他们对我的兴趣接近尾声了。他们锁好门,出去了几十分钟,重新坐在我面前,低声交谈,不搭理我。我想方设法,努力排掉进肚子里的秽气,没有说话的闲功夫。我真想去外面吐干净,但胃是空的。我仇恨大鼻子,情愿憋,也不想再闻到那恶心的气味。

 “那么,她说‘你的父亲’和‘我的母亲’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,给我布置了这个作业题目。大鼻子以监考老师的眼光看我,好像是警告我不许作弊。我问道,你们是什么人,为什么对我们一家感兴趣?我老爹老妈死的时候,我还小,为什么不找田甲,她知道的比我多。本来坐稳了的竹笋一听,立起来指着我说:“拣你知道的讲,别嗦!”

 还是顺着前面的讲吧,反正他们只是希望听到我嘴里发出声音。那天,我把烟头碾在田甲的墙上走了。外面灰茫茫的,谁也看不见谁,声音也被雾包裹起来,好像上了天。我不时踩中香蕉皮、槟榔渣、塑料袋之类的生活垃圾,才想到要当心,人间道路的陷阱到处都是。我闻到的腐烂味道,很单调。有人把剩饭直接倒在街上。冷不丁一盆水从窗口泼出来,像渔网那样一撒。我低头看紧脚下的路,往前走,成功地避过三个危险的障碍,包括一个失去井盖的黑

 不知道几点钟了。原来可以做时间座标的东西,都消失了。只听见资江河里传来邮轮的鸣笛声,像一头发脾气的老黄牛。这时,闻到锈铁、汽油以及油漆的味道,我一脚踏进了一张大门,屋里有雾,头差点碰到吊在空中的汽车,它全身斑驳,像中了弹,这使我想到老爹。风抖动薄铁皮,黑尘土旋飞。我撞到某个金属物品,头昏眼花,猛然发现,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。吓人的是,田甲和一个男人坐在昏暗中,像两块废铁,四只眼球的眼白突出。

 简直是梦游,我不知道,田甲怎么会在这个地方。我的股落上竹椅,冷得跳起来。那是一把楠竹椅,跟老爹编做的一样。我忽然怀念老爹,有点伤心。田甲身边的男人大笑两声,拉亮电灯。那只十五瓦的灯泡,吊在屋中间,灯泡上蒙着尘雾。屋子里没亮多少,只是多了那么点儿情谊,也不怎么冷了。

 我喝了一杯茶,昏昏睡,靠在椅背上打起了轻鼾。不知道睡了多久。醒来时,田甲坐的椅子已经空了,我甚至记不清,田甲是否曾经坐在那里。那个男人看着我,尖突的喉结上下滑动,大约是咽了一口痰。他的脑袋很大,细长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了,他将椅背翻到前面,叉开腿,像骑木马那样跨上去,把下巴搁在椅背上,眼睛看着前方。前方是我。他发呆的时候,和田甲有点像。我问他叫什么名字。他说“十九号”我以为是由于口音问题,他说不清“石九好”或者“师秋浩”重新问了一遍,他还是那么回答,喉结像树上的松鼠一样窜得飞快,同时收拢叉开的双腿,夹紧椅子靠背,羞涩地保护他的小弟弟。然后,他似乎困了,缓慢地垂下眼皮。他睡着了,死了一样。

 如果现在让他吃一粒子儿…我无聊地瞎想。房间里的摆设,像审讯现场,我发现,我正好坐在审判席上。这有意思。那个男人像被供折磨得奄奄一息,耷在椅背上,出一截细弱的脖颈,等待砍刀落下。我决定戏一下他,拍了一下桌子,男人身体一弹,举起头望着我,像一只怪异的大头鸟,脑袋夹在微耸的两肩中。

 第08节

 “十九号是我的病人。”田甲,这只来历不明的飞蛾,突然出现在屋子里。我怀疑她躲在墙壁的夹中,你也可以说她是一只虱子,藏在男人乌七八糟的头发里。自从老爹老妈死后,我相信什么都可能发生。你会在粪坑里摸到金戒指,鸟窝里掏出个小人儿来。

 竹笋和大鼻子没准是国家安全局的,也可能只是两个老混混。我看得出来,他们在努力掩饰某种氓习气,装出国家干部的样子,尽量对我先礼后兵。不过,你也看见了,到目前为止,说礼也算不上礼,兵也没见使出来,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老爹说,主席说过,与人斗其乐无穷。我只想吃东西,更想睡大觉。

 我看着田甲,嘴里寡味。即便她说男人是她的亲爹,也没什么奇怪。把自己老爹毙的女人,不就是个疯子嘛。你看她,一直幸灾乐祸,花痴一样地笑,脑袋撞到了中央的灯泡,屋子里的几个影子,秋千似的,晃得我发晕想吐。那个男人,像是为我把脉的医生,把眼睛眯成一条。我想起了一个恶心的梦,手指被毒蛇咬了一个,整个手头里储了乌血。我忍不住了,吐了一地。像某种预谋似的,一条黑狗窜出来,飞快地净了地上的秽物,坐我面前,看着我。

 灯停止摆动,突然的安静,让我不自在,像无法隐藏心理活动。幸好田甲说起了她的病人:“他是我的病人。出了车祸,后来出现了幻听、幻视,还有亢奋,半夜三更把子拉起来,叫她听听水龙头漏水的声音,要么强行和子睡觉,子受不了他,跑了。”田甲缓缓说道,和主持婚礼的证婚人一样严肃。十九号点点头,向田甲投去赞许与鼓励的目光。我就是婚礼上调皮捣蛋的孩子,故意新娘的婚纱,横脏话,搞破坏。说实话,即便田甲在编故事,也不失为消磨人生的好时刻——我还没想好,出了这个门,该到哪里去。当时风声紧,不良少年都赖在发廊和洗头妹调情,或在仓库里睡大觉。我厌恶他们身上冬天不洗澡的气味,跟农民催化庄稼的氮肥素一样刺鼻。夏天还好,每天在资江河里泡几个小时,顺便摸到停泊江心的货船上,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。偶尔拿走女人的罩,在水面扔来扔去。我们干这些事情时,碰巧还救过人命,并且谢绝了报酬。

 田甲在房间里转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圈,接着说话:“十九号是他的位号。我进医院那天,他就在十九号。我喜欢十九这个数字,十九的故事太多了。比如,你的父亲12月19号生日,我十四岁那年的5月19号,和你的父亲…睡了…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…五月的槐花好香啊。”

 你听见田甲说什么了吧?像讲春天很美丽一样,说她和我的老爹睡了。我问她什么意思。她说我是头猪,从小就是一头猪,我老爹也是猪,她是在老妈肚子里随嫁过来的。情况大概就是这样,我听到这段有了意思,来了点小兴奋,原来,我们一家这么复杂。想想以前生活时的情景,总算明白了一点事理。我记不起老爹的样子了,真诚地想了想五月的槐花,还有油菜花、芭蕉花、喇叭花、梧桐花…我觉得田甲撒了谎,告诉她,老爹身上是楠竹的味道。

 田甲懒得正眼瞧我,好像我是个白痴。她用傲慢的眼神示意十九号,随便说点什么打发我算了。十九号沉浸于某种遐想当中昏昏睡,从高耸的双肩中拔出脑袋,不愿意错过见证他清醒的机会,他的发言像田甲这部巨著的注解,不小心便带出另一段趣闻来:

 “是的,田甲说的对的,她闻到槐花香…槐花香大街,又不是隐蔽的,蜜蜂教室地飞,还有一只蝴蝶呜呜哭呢…那天碰到一个女孩,我跟了她一路,把她拉到桥底下…那个了。我提上子便清醒了,后悔了,女孩子哭得厉害,我叫她去报案,我还拉着她一起去派出所。女孩挣脱我…跑了。”十九号精神了,似乎在替女孩惋惜“后来,我总是听到女孩子的哭声,我受不了,跑去派出所自首。可是,他们听了笑我是白做梦,找我要证据。狗证据,我只有找那个女孩子作证人。我每天去那个地方碰运气,整整半年之后,我才碰到那个被我强的女孩子。我问她是否记得我,倒霉的是,她的确认不出我来,并且飞快地走了。”

 十九号的胡言语使我更加混乱。他讲故事和田甲一样离奇。如果每一人都会飞,那么会飞就很平常了。我不会飞,我得想办法让自己飞起来,便对田甲说道:“丑臣了我的一个女同学。那天夜晚天色墨黑,狂风暴雨。丑臣把她带到他的宿舍,因为宿舍有人,他揣了一样东西将她领到纸箱车间…我那女同学后来才发现,强待很刺啊,她就总等着被人强。”我幸灾乐祸地捕捉田甲的情绪变化,期待这只来历不明的飞蛾,像撞到玻璃上那样惊惶失措,然后猛烈地煽动翅膀,保证自己不跌到地上。遗憾的是,田甲没有任何反应。只有十九号的喉结如松鼠兴奋地上窜下跳,身体却像是受另一个机关控制的傀儡,手脚垂拖:“什么臣…臣,那是什么东西…根本没有这种东西,田甲,别相信他…我们…是最好的…不是么?那天夜里…在厕所强…你…不是很好么?”十九号大脑袋偏向田甲,仿佛就要滚落在地。

 他们忽然变得很亲昵,并且调起情来,完全把我忘了。我起身便走了,出来时碰到吃呕吐物的狗,它朝我摆了摆尾巴。我走得更快。我踢到一铁管,捡起来,打算立刻去收购站卖了它。我注意到,雾散了,出了灰暗建筑物的轮廓、枯树和荒凉。我一时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,身后只是一个破落的旧仓库,田甲和十九号在里面,还在昏灯下疯疯癫癫。现在看上去,那实在不像住人的地方,应是野猫、蜘蛛以及吊死鬼的乐园。

 我慢慢想起田甲说“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”听到不良少年吊儿郎当地唱“连蘑菇最深的阴影都忧伤”忽然绝望起来。

 第09节

 挑水的驼背老头扁担悠悠,桶里的波纹,像老头那张脸。这光景,让我想起老爹。只不过老爹年轻力壮,背直。我小时候经常跟老爹去河边挑水,老爹对着河水发呆时,我捡起瓦片打水漂。我不知道老爹对着河水想什么,他黑着脸,很悲伤的样子。田甲说她和老爹睡了。老爹早死了,睡没睡我不管。田甲一定还骗了我不少事情,我真想揍她一顿。

 墙壁上爬了绿苔,几棵长草立。木格子窗腐烂残缺,我捡起半截红砖砸进去。里面腾起灰雾,窗户里炸开一群蝙蝠。我想揍她,像精神病那样揍她。资江水高涨某种隐痛,停泊其中的船是它身上永不掉落的伤疤,垂柳夜抚慰它,也抑制不住它咆哮的冲动。田甲在桥北的那个窗口,我想用瞄准她的脑袋,让绝望扣动板机。

 我们的裴公亭依山傍水。花开到颓败了,树长到畸形了。顶楼的栏杆边倚着白衣女子,她也许想从那里跳下来吧。我只想揍田甲。像她揍精神病人那样揍她。

 十天以后,我懒洋洋地逛到田甲的家门口。其实我没打算找她,但是大门开,敞开的门吸引了我,我一步踏进房间,把屋里的丑臣吓了一跳。房间里七八糟,我猜想田甲不在家,看样子出去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丑臣头也不抬,对我说,她不在。我说看出来了。丑臣又说,你找她也没用。我说我不找她。丑臣说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我说,你是外人。丑臣低下头,仿佛睡了。沉默了一阵,丑臣突然说道:“她在精神病院…”我说谁不知道她在精神病院。丑臣说:“她在精神病院…已经是个病人了。”

 丑臣大约是边想边编,讲得磕磕碰碰,我勉强抓住了故事的脉络,大致复述如下吧:

 一周前,十九号病人又癫狂了,他不断地伤自己,想方设法自杀,成为医院最具危险的病人,受到特别监护。十九号在第三次自杀未遂之后,以超乎常人的智慧,成功地将脖子套进袜子圈里毙命。他用的是田甲的长统丝袜。不知道他怎么得到那只丝袜。病室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。想食碎玻璃瓷器吧,餐具都是一次的泡沫品;想上吊,墙壁或天花没有挂钩;想跳楼的,窗户装有铁丝网…谁也没想到,十九号把丝袜绑在脚上,自己趴在地上,把脑袋套进去,利用那几十公分的悬空距离,如愿以偿地结果了自己。

 我很欣赏十九号的头脑,正常人恐怕想不到这一招。不过,丑臣讲十九号的故事,肯定不是为了传播智慧。丑臣最后的话及时证明了我的看法。他说,田甲一看十九号病人的死亡通知书,就狂笑不止,笑了三天三夜。那个四十九岁的精神病人,名叫张弓,是个画家,正是我老爹的冤家。丑臣还说,他是田甲的亲生父亲。

 我的膛结结实实地被捅了一下:这样看来,我老爹夺的说法,有点靠谱了?

 第10节

 “什么靠谱不靠谱,小鳖,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。你老爹猖狂那阵,我见过。也知道他那时候‘杀’人无数,把人的前途毁了,将别人的子夺了…被他疯的人,谁知道有多少?他活该被毙,死一千次也不为多。嘿嘿,小鳖,尾巴夹紧点好。”久不说话的大鼻子走到我身边,放低了声音,出虎威,还老朋友似的拍我的肩膀。他是一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,将暗藏的愤恨,通过手掌击中了我的心脏,我几乎要出一口热血。

 “那个田甲,可怜,认贼作父,滋味不好受啊!”大鼻子情绪时恶时善,声调忽高忽低。

 “照你这么说,我的老妈,原是别人的子,被我老爹夺为己有的么?”他们对老爹情况的掌握,令我背上一冷,不由更加警惕,并打定主意锁定老爹老妈的问题,千万住。

 “也不能这么说。画家张弓的子,是和张弓划清了界线,主动投靠你老爹的。听说那时她刚怀孕,因此保全了爱人张弓的骨。她是很懂爱情的。”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,迅速接上话茬子。我习惯了他之前冷漠的语调,现在,他的声音和蔼得让我别扭。他脸上的责任感消失了,像是突然接收了我的贿赂。他还耸了那么一下,我已经在不意了。他这个说书人的另一种说法,使我对故事本身的认识更加模糊。我的感觉是,卷入这么一个故事当中,×你妈妈,太无辜了,幸好这件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。

 有意思的是,大鼻子与竹笋干上了,他们就张弓子的爱情发生了争执。大鼻子认为她不忠,图安逸,与张弓做了同林鸟,大难临头却又独自飞,她应该随张弓去,去赴死。竹笋反驳大鼻子时,显出要与他世代为仇的样子,他说伟大的爱情富有牺牲精神,而无谓的牺牲是愚蠢的。知道西施的故事吧?范蠡作为西施没有完婚的丈夫,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,不惜牺牲爱情,将西施送入吴国为自己的长远谋略做了铺垫。西施无私奉献自己对范蠡的爱情,配合范蠡最终取得吴越之战的胜利。他们的牺牲都有大价值。而张弓的子,某种意义上,就是现代西施嘛。

 我听着,看着,突然下了眼泪。竹笋说得好,他对老妈的辩护打动了我。他标准地道的益话也没有任何毛病,而且那么有文化…他那群长着大头的小弟弟也随即变得活泼可爱了…他是个特别的人,尽管他没有彻底说服大鼻子,我对他还是肃然起敬了。

 我小心地附和竹笋:“是呀,我老爹对我老妈很好。我老妈坚持梳发髻,我没见她有什么不贞的表现。顺便问一下,那个画家,田甲的老爹,后来…怎么了?”

 “什么?什么的老爹?”大鼻子越来越嫌恶我了:“你有什么资格发问?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。”他恢复记忆似的,才想起烟。我立刻讨好地摸出雪茄来,被他一把夺了过去。

 “那是瑞士雪茄烟,给你们吧。”烟是我和伙伴们从豪宅里摸来的。

 “狗。哪儿的?”我知道大鼻子是以骂来掩饰对雪茄的兴趣和抢烟的尴尬。

 “张弓没死,对吗?”我问,希望他们一口气把故事讲完。

 “不是你的老爹,死活都跟你没关系。”大鼻子深深地了两口烟。

 雪茄夹在他肥多的手指中间,仿佛正可怜地向我求助。室内的空气更糟糕了。

 “据说张弓没几年回城了,没死,精神出了点毛病,基本上废了。唉!”竹笋放下握了很久的笔,将手腕活动几圈,似乎在做结案陈词。事实上,如果不是关于我老妈的爱情争执,谈话或许早就结束了。现在我并不着急走了,我喜欢这样的聊天方式以及聊天内容,这对我了解自己的一生很有帮助。也许,田甲和老妈死守的秘密,就在竹笋和大鼻子的争执中。我并不知道老妈临死前对田甲有过耳语,更不知老妈的耳语是对田甲说出了张弓的名字。

 “你老妈的死也蹊跷,据说你老妈死前与你老爹吵了架,你老爹动手打了她。不过,你老爹主动投案自首,保了一条命。这是政府的优待政策。”竹笋旁敲侧击,似乎暗示我坦白从宽,同时传递我老爹没死的消息。

 我住对老爹死活的疑问,清醒地意识到,在谈话过程中充当配角,以文化知识与和蔼表情赢得我尊重的竹笋,原来是个藏耍滑之徒。他对老妈的爱情辩护,几乎骗取了我的信任。

 “我老爹对我老妈很好…不会害她。田甲,是个可疑的人…她性格怪异,有严重的抑郁症。她很不正常。说不定她…为了什么东西…会做出某些出人意料的事来。”我想到田甲说“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”

 他们没有理睬我的话,那桩盖棺论定的案件,离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远。他们只是用其作引子,并不会将它错定为主题。竹笋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,打算尽快结束和我这种人的盘旋。仿佛是雪茄的作用,大鼻子温和了,他的脸上一旦堆友善,便浮现一种含混不清的羞涩。

 “后来我们怀疑,你老妈属于自杀。你老爹呢,知道自己罪孽太多,悔之晚矣,他想死呀,甘愿受惩罚,让良心安乐呀,最终想到以死谢罪,所以,他承担了你老妈的死。从这一点上来说,你的老爹是值得敬重的。尽管你老爹没死成。”大鼻子背叛了竹笋,站到我这边来了。他对老爹的态度判若两人。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的我,第一次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迷茫。大鼻子竟然赋予老爹的死一个高尚的含义,仿佛将英勇牺牲者追加为烈士。令我惭愧的是,我先前还看不起他夹雪茄烟的肥胖短促的手指头。我脑子里的思维,一截一截地涌现,似受到强烈干扰的电波,不时出现芜杂的空白。终于,我抓住了一个重要问题:“我的老爹,他没有死?”

 “这种人,一打死便宜了他,就得让他慢慢地死!无知、冷血、权力狂!”竹笋一巴掌拍响了桌子,指着我大声呵斥。我不知道是否由于光线的原因,他的脸完全变了。

 “我不想死。”我说“我的老爹,他在哪里?”

 大鼻子目慈祥,侧身将竹笋挡在身后,低声对我说:“他脾气不好,出手很重,你别惹他。他说的是你老爹。你有什么话,好好跟我谈吧。”

 “我的老爹,他在哪里?”我已经察了他们的把戏。

 “你真不知道?邵劳改农场呀,判的是无期徒刑。平心而论,他也是受害者呀,是那疯狂年代的受害者。你也是受害者呀,看看你,年纪轻轻,不学好,要是有父母管教,总可以上个学,有个正当工作呀。”大鼻子仿佛成了橡胶娃娃,被不断挤发出了“呀呀”的声音。

 当大鼻子庞大的体发出这种尖细的女人声音时,我觉得我只是碰到两个有神病的说书人,游戏可以到此为止了。我不再理会大鼻子的语重心长,可怜巴巴地哭起来,大鼻子赶紧将剩下的雪茄进了我的口袋。

 四十分钟后,他们把我扔下车。

 解开蒙眼的黑布,眯眼一望,四周是雾,我感到浑身漉漉的。 M.huNHun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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